□ 郝壯壯
我家鄉(xiāng)有很多山。
這些山上布滿岔壑崖砭，故而路瘦田薄。父輩祖輩們世代居于山上，在瘦路上行走，在薄田里刨糧，靠著小米、土豆壯實著胳膊腿腳，育養(yǎng)著父母妻兒。土豆是什么顏色，他們就是什么顏色，小米穗子有多少顆粒，他們身上就流有多少汗珠。他們善良忠厚，本分老實，但因為廣種少收，又能出大力，所以自私好強，而且安土重遷。
我十八歲以前，未曾離開過家鄉(xiāng)，回顧我的青春歲月，小學也好，初中也好，高中也好，皆是在群巒眾峰的蔽圍中。進入青春叛逆期以后，我常常故作狡黠，以期擺脫老實之影，刻意慷慨，以盼掙掉自私遮縛。十八歲的夏天，我通過高考跳出了家鄉(xiāng)，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，滿腦子都是余華的一篇小說題目：十八歲出門遠行。
我呀，終于擺脫那些山了。
十八歲的夏天所乘坐的那輛去往大學的火車，是我人生乘坐的第一列火車。彼時的我對有關(guān)于坐火車的一切，都是既害怕又興奮的。我激動又愉悅地學習著取票、過安檢、候車等諸多事項，但因為陌生也出了不少丑。譬如說我不知道如何過安檢，于是雙手抱頭酷似戰(zhàn)俘地走向工作人員時，逗得那個手持安檢儀的姐姐花枝亂顫，笑出一臉紅霞；譬如說我對火車的印象還留在《背影》中，進站后竟問工作人員月臺在哪，還幻想著父親也爬過月臺給我買一袋橘子來。不過父親雖未買橘，卻給我買了一桶泡面。要知道，火車站的泡面比其他地方往往價貴一些，但我清晰地看見，父親買泡面付錢時，眼睛都沒眨一下。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桶裝泡面，以前吃的都是袋裝的，那也是父親人生第一次買價格偏高的東西。那一瞬間，我覺得他不是一個吝嗇老實的農(nóng)民，而是一個仗義疏財?shù)膫b客。
上車以后，我趴在車窗上，望著車窗外家鄉(xiāng)的群山。那些曾在記憶里龐然隆起的峰巒啊，現(xiàn)時卻柔如流水，綿綿不絕地向虛渺處傾瀉，一座座橫亙而來，又逶迤而去，不肯從視線中消失。我緊緊貼住車窗，使勁地向后望，那些山仿佛在遠遠地跟著我，又仿佛只是站在家鄉(xiāng)戀戀不舍地目送我。
上了大學，我急不可耐地用自己憋足的普通話與人交談，有時候甚至故意多說一點，既是在學習和練習普通話，也是給自己擺脫家鄉(xiāng)的那些山的念頭打氣。我大學的輔導員老師姓齊，是一個很漂亮很年輕的女孩，聲音也很好聽。她名字中第二個字是明朝皇家族譜中的字：翊。大一時，我稱呼她為齊老師，每次在校園里遇見她，都會很熱情地向她打招呼，她每次都是回以柔甜的一笑。到了大二，彼此熟絡了，我便叫她翊姐，再在路上遇見了，她也會向我打招呼，偶爾還會站下聊一會。
有一次，她對我說，大一時我每次向她打招呼她都不說話，只以微笑回應，不是她無禮，是她聽不懂我說什么。“你的‘陜北普通話’的確不太好聽懂，我沒騙你。”她一臉認真。我覺得尷尬和難堪，便小心翼翼地再次問她：“我的口音真那么重嗎？”她還沒回答，與她同行的另一位男性老師便搶答了：“你都不用說話，你光咳嗽一聲，我都能聽出你那陜北音”。
我這才知道，那些山，還遠遠跟著我。
時光荏苒，如白駒過隙，大學四年光陰轉(zhuǎn)瞬而逝，這四年里，我考了四次普通話，均以失敗告終，畢業(yè)典禮上還因此被室友取笑。然而四年的成長與蛻變，也讓我慢慢釋然，理解鄉(xiāng)音，接納鄉(xiāng)音，與那些遠遠跟著我的故鄉(xiāng)群山，握手言和。前些日子，同鄉(xiāng)的一個青年作家寫了一篇關(guān)于家鄉(xiāng)的散文，并將之發(fā)表在了家鄉(xiāng)的報刊上，我讀后很喜歡，與他交流，向他表達自己的欽仰和感動。聊到高興處，他向我透露，他半年前向一個文學名刊投稿，今天得到了用稿的回復。語音通話中，操著一口標準的“陜北普通話”的他像喝了假酒一樣興奮：
“自路遙以來，咱陜北人有四十多年沒有上過那個刊物了。不是瞎諞，我寫東西這么多年，每次完成一篇稿子，我都先給那個刊物的郵箱撂一下。它不要了，我再投給別處。今兒終于拿下來了！我一直憋著這口氣，我一直相信咱陜北人能成事！”
我聽著他近乎酒醉一般的豪言，心中著實為他高興。他已經(jīng)離開家鄉(xiāng)十四五年了，仍然鄉(xiāng)音一絲未改，食味喜好亦一絲未改。故鄉(xiāng)的那些山，一直也在遠遠跟著他。
在通話中，我再一次對他的天天向上和努力拼搏表示欽仰，并在心中暗暗為自己許下誓愿：
我也要像他一樣，以那些遠遠跟著我的群山為自豪，并努力融入那些山中，竭己所能，為它們添一色光彩。在家鄉(xiāng)遠遠近近的如海濤一樣的黃土峰巒中，我愿成為其中的一棵草木、一塊石頭，或一抔黃土。
